1

那天急诊说来了一个主动脉夹层的让我下去看,46岁的男性,几天前在劳作中突发胸背痛,目前疼痛转移到腹部,一条腿也痛,这症状也还算典型。抢救室的心电监护连着,血压竟然有两百多,先把降压药给泵上,简单问病史的时候顺带给病人查了下体,说疼痛的那条腿已经出现了皮温明显地降低,看了一下外院做的片子,心里算是知道个大概了。我说你们家属过来吧我跟你们说说,站在旁边的人说我只是邻居来帮忙的,家属交钱去了。

等的那个时候我注意到抢救室还躺着另一个病人,围着一大群家属。我问旁边的护士说那是个什么病人,得知是一个女的被老公打了,现在重度的颅脑损伤脑出血,医院转过来,路上一度心跳呼吸都没了给按回来了,现在瞳孔已经散打了,插着管上着呼吸机。

这边主动脉夹层的家属来了,是病人的弟弟。我把他拉到一边,简单说了一下病情和可能的花费——显然那个花费的数字是完全超乎他想象的,我说病人还有什么其他家属吗,你们一起商量一下吧,这个弟弟更是面露难色,说他哥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女,父母都有病。

要不先收住院观察观察?”病人的弟弟问。

“病房已经没有床了,要住只能住在ICU,而且这样的病人本来就应该住ICU。”一个血压多的夹层,收到病房走廊上,让护士插线板接出来连心电监护输液泵,这不简单是工作量的事,这是医疗安全的问题。夜班就两个护士,在走廊上发生个什么意外抢救都来不及——这跟有没有同情心无关,而是医疗原则:在该讲原则的时候不讲原则,等出了事才知道你的怜悯和同情心根本没人在意也无人感激,反而会被指责成草菅人命的借口。

做医生要知道自己的能力范围,有的事,你只能帮到这儿。

就像我会反过来劝家属,说有的病是太重了,你也没有办法,你只能帮到这儿,要不医院,就给最基本的治疗,能撑多久撑多久,有的病人说不定自己能稳定下来。尽管我心里知道,这个病人肯定不属于“有的病人”,夹层范围广,多脏器和肢体分支血管受累,有时候你花了那个天文数字的钱,照样不行。

我知道这样的病人更是不要积极地劝,本来就没多少钱,而且病人预后很可能不怎样,真活下来,后续治疗的费用又岂是这样的家庭能够承受的?你让人家已经花了十几万,到那个份上再放弃,你让这一大家人生活怎么继续?而且万一真弄个人财两空,他真有可能要跟你拼命。

弟弟说我再打电话问问商量商量。

结果这一商量我在急诊室抢救室生生等了一个小时。

也正是这个时间我才知道那个被老公打的女人,其实才23岁。神外科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人,反复重复一个事实,已经脑死亡了,做手术根本没用。

神外的老总跟我一起坐在急诊室抢救室护士站里,等待家属最后的回应。

两个病人的家属都在经历同一种情感煎熬,欲救不能,欲舍不忍。

2

欲救,进,不能;欲舍,退,不忍。

我送出院过主动脉瘤破裂的病人,临走时家属跟我说希望我跟病人说一下,就说是医院去,不要让病人知道,救护车的真实目的地,是回家。

我这样做了。

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,那是他们最后唯一能做的:虽然实际上已经没有办法,至少在精神上,我仍想让你知道,我并不是因为不爱你,只是我不再有能力。

3

一个主髂动脉骑跨栓塞的老太太,跟病人家属说了病人病情重,结果家属几乎轮番见过老太太最后一面。

在病情之初那几天,我想至少死马当活马医,处理一下各种并发症,多拖几天吧。

我都没想到的是,并发症处理得太好了。

结果老太太两条腿从大腿根部全坏死了,但是心肺肝肾功能全维持在正常。老太太神志清楚能吃能喝,除了每天两条腿痛得要命。

我完全没有想到,竟然制造出一种比“欲救不能,欲舍不忍”更两难的境地,无论对于医生还是家属,都是一样。

我不忍去看那两条已经让人着实觉得恶心的肢体,但是每次我看见老太太,真的不知道,我们曾经做的选择,是对还是错。

那根本就没有标准。

4

治疗方案应该保守一点还是积极一点,对于一个已知结局的病人,积极的治疗是否有意义,是否属于过度医疗?什么时候应该选择放弃积极的治疗?医生、家属、患者本人,谁有权利去选择把积极的治疗停下来?……

这些问题太宏大,早已超越了医学做为一门自然科学的范围。

跟这些问题相比,钱和情感的取舍,反而变得简单。

医学,永远都不可能是一门单纯的科学。

医生,患者,家属,其实都一样,在面对不是依靠简单是非标准判断就能回答的问题上,在进退之间艰难的选择。

我们选的也许不是答案,我们只是找一个平衡的地方,可以让自己的心,让一点遗憾,多一分心安。

5

那个主髂动脉骑跨栓塞的老太太在病房里住了20多天。后来因为两条腿都臭了搬进了一个单间的病房。后来家属要求停止所有药物治疗,除了止痛药物。有一天晚上家属和护士因为止痛药物的发放发生了争执,因为护士看这吗啡给予的频度,实在是太危险了。那天凌晨,老太太就离世了。

其他病人都是医生出来说抢救无效宣布死亡。这个病人是家属从房间里出来告诉医生,病人去世了。

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。

6

两周前,一个42岁的男病人从工地的脚手架上坠落,脾破裂,血气胸,全身多发骨折,失血性休克。
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手术室人满为患的场面,麻醉科主任亲自坐阵,四个科室在台上手术,肚子一切开血一下喷涌而出,那是真正的浴血奋战,没有人知道,我们打赢这场仗有几成把握。

红细胞输了0ml,血浆用了ml,值吗?

接近20个人在手术室里为一个人拼,值吗?

医学是不能站在结果上去评判过程的,不仅因为它有太多的未知和不确定,更因为生命的价值,难以简单计量。

面对一个个鲜活的生命,进是什么?退是什么?

我们甚至都无法准确判断自己的位置,又怎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?

(《进·退》作者:傅麒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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